思想来自何处?马克思恩格斯指出:“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,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。”“一切观念都来自经验,都是现实的反映。”这告诉我们,思想不是自主发生的,不是无所凭依的;思想以现实为反映对象,从现实存在中获取养料与内容支撑。思想与现实的基本联系在于:思想不能脱离现实,不能摆脱开“物质的纠缠”,这是思想的宿命;而现实是思想的基础与源泉,是孕育思想的母体,这是现实的荣耀。相对于思想,现实以其先在性和本源性,应当也必须受到思想的尊重与依从。
一提到“现实”,人们自然会想到那些外在于我们、可触可及的物质实体。物质实体是“现实”的硬核,是一切存在的依托和根基。唯物主义正是以此建立起思想大厦,科学世界观正是由此出发而揭示世界的本来面貌。
除了物质实体这一现实“硬核”之外,“现实”所指还更为宽阔和多样。拓展和深化对“现实”的理解,我们还应在以下几种意义上把握。
一是可触可及的现象存在之背后的本质和规律。本质和规律是内在的东西,标示事物之间和事物内部的各种关系,是事物更为重要、更为根本的存在。人的本质,在其现实性上,是“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”。早在古希腊时期,柏拉图就把世界区分为现象的“现实世界”和本质的“理念世界”,把世界的本质(理念)视为哲学研究的对象。这一观念影响到后来的许多思想家,如黑格尔就认为,现实不仅是实存,而且是本质,“现实是本质与实存或内与外所直接形成的统一”。
二是物质实体的存在形式与运动状态,包括空间、时间、人的活动、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进程等。马克思从“现实的人”出发进展到社会实践,由此揭示了历史的奥妙和社会发展的本质。他强调,我们的前提,“是一些现实的个人,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。”在这一类“现实”中,马克思主义特别重视实践活动,把实践视为具有根本性和主导性、处于优先地位的客观存在,认为“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”。而马克思主义与之分道扬镳的旧唯物主义,恰是不能把对象、现实“当作人的感性活动,当作实践去理解”。
三是介于有形与无形之间、或虽无形却可以感知的存在,如制度规范、风俗习俗、文化传统、社会心理等,甚或包括语言。这类存在尽管大多是非实体性的,却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。马克思说过:“思维本身的要素,思想的生命表现的要素,即语言,具有感性的性质。”
四是精神现象与各种思维成果,像人们公认并客观存续的学说与流派,由各类载体承继的观点与见解等。这是一些精神性存在,却依然具备特定意义上的现实特征,用学者孙正聿的话说,它们不同于“意识外的存在”,是“意识界的存在”。正是因为存在、现实之涵义的广阔性和包容性,恩格斯在讲到哲学基本问题、唯物主义一元论时,特别强调世界是统一于物质,而不是统一于存在。
明了思想要尊从的“现实”,那如何尊从呢?所谓尊从,是说思想承认、尊重已有的存在,从顺、依随客观的事实。这是思想应有的姿态,是思想必须具有的立场;这也是唯物主义的正确要求,是思想能够取得成效的必然选择。一种认识、一种思想,如果不是以现实为先、以现实为本,那它自身就成了无源之水、无本之木,自身的正确性、科学性就无所凭依,也就不会有什么作为和发挥什么作用了。其中的道理很简单,就在于:思想的天职是认识事物、把握本质、揭示规律,在于思想以尊重事实为前提、以依从存在为基础,达到对认识对象的能动反映、理念再造、超越创新,否则,我们何必去思维、去构建思想呢!对此,即便是不承认客观存在之先在性和本源性的唯心主义者,其所谈所论也不免要把外部世界纳入核心内容、置于优先地位。正因如此,马克思批评黑格尔把辩证法神秘化了,“在他那里,辩证法是倒立着的。必须把它倒过来,以便发现神秘外壳中的合理内核。”
思想尊从现实,既是思维的现实境况,也是认识的原则要求。为此,我们需要明确这样几点。
其一,尊从,就不能虚妄。虚妄的东西,往往无视事实,漠视客观的情势。虚妄是背离真实的,甚至是无中生有、完全臆造,其危害在于迷惑误导,使人误入歧途。王充在《论衡》中说:“世信虚妄之书,以为载於竹帛上者,皆贤圣所传,无不然之事,故信而是之,讽而读之。”由此带来的后果,则是,“睹真是之传,与虚妄之书相违,则并谓短书,不可信用。”可见,虚妄之书贻害大矣,实为害人不浅。思想若远离了现实基础,没有了事实根据,去讨论一些不着边际、不可捉摸的问题,得出一些没有实情实据、缺乏条件支撑的见解,它自身不仅毫无意义,而且还会产生不良影响,或因失之毫厘而谬以千里。这时的思想,不是在探索真理并走近真理,恰是与真理渐行渐远,难免会陷入谬误的泥潭。不能虚妄,不可虚妄,是思想尊从现实的题中应有之义。
其二,尊从,并不是盲从。思想尊从现实是应该的,也是必须的,但不可由尊从走向盲从、走向完全服从或绝对服从。古代皇帝一言九鼎,即便错了,众臣亦俯首称是,此种盲从自然会乱政误国。不盲从,方有见地,方可创新。亚里士多德师从柏拉图,深受老师教诲,后来他对老师的“理念论”提出了质疑与批评,自成一代大家。亚里士多德的一句至理名言是:“吾爱吾师,吾更爱真理。”这正如韩愈所言:“弟子不必不如师,师不必贤于弟子。”不盲从现实,不照葫芦画瓢,是有作为的思想家共同的感受和一样的呼声。如孔子要求:“众恶之,必察焉;众好之,必察焉。”孟子认为:“尽信书,不如无书。”人要善于思考,以明辨是非,不从众,不唯书。这些虽是对人而言,于思想却同样适宜。思想尊从现实而不能臣服现实,不能只跟在现实身后亦步亦趋,若如东施效颦。那不仅是误读了现实,也使自己无所作为。
其三,尊从,而不失自主。不失自主,是说思想不能迷失自己,不能忘却了自己的初心责任。思想应当持有尊从现实的姿态,却不可将自己完全归附到现实的怀抱中;思想必须坚守尊从现实的立场,却不能将自己消融消解在现实的森林里。思想是独立的,务必保持维护好独立性;思想是自由的,切不可自我束缚绑住手脚。思想与现实本就分属两个界域,具有清晰界限,不能混为一谈。庄子所言:“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”万物各有本性,万物也各有作用。尊从现实是一方面,自由独立是另一方面,两个方面在思想身上是辩证统一的。中华文化倡导的“和而不同”价值理念、经典名言“和实生物,同则不继”所揭示的道理,同样适于对思想与现实之辩证关系的把握。
在思想尊从现实问题上,既要讲唯物主义,也要讲辩证法。思想源自现实是唯物主义,思想与现实互为作用是辩证法,要把两个方面有机结合起来。既要讲现实的本源性、先在性、基础性,也要讲思想的主体性、选择性、能动性,使二者的本原派生关系在互为改造进程中实现动态统一。思想与现实,亦如花朵与土壤,一个鲜艳美丽,一个坚实厚重,二者相映生辉并相得益彰。